十八岁的尹昉正在睡觉。
一个春末午后,有一点热,又不很热,他坐在花架下面的竹椅子上睡着了,花架上开满了沉甸甸的紫藤花,花和叶的影子被和风吹着,在他眼皮小痣上游曳。
十二岁的黄景瑜因为课文背不出,被罚抄十遍,他不甘不愿地咬着笔头,看到睡着的老师,忽然玩心大起,用毛笔在自己老师脸上一通乱写。
当然被当场抓个正着。
尹老师气死啦,拿起戒尺说,“伸手!”
黄景瑜噘着嘴,乖乖伸手。
尹老师高高举起戒尺,黄景瑜偷偷掀开一点眼皮,尹老师的手轻轻落下来,小小的啪一声。
黄景瑜搂着他的腰,脸在他胸前乱蹭,撒娇道,“我就知道老师舍不得我。”
黄景瑜启蒙晚,那时候也就刚学了点诗经,尹老师没有照镜子,他不知道黄景瑜在他脸上乱涂了四个字。
“君子好逑。”
黄景瑜睁开眼睛。
眼前是三十岁的尹昉在睡觉。
他被连夜送进医院,最好的外科医生被半夜从床上挖起来,坐着少帅的汽车飞到医院来完成手术。
失血过多,尹昉脸色惨白,还在睡觉。
病房走廊口学生正和卫兵争执,“里面是我们的老师,为什么不可以见他!”
“我们的老师是自由的公民,你们想对他做什么!”
声音越来越大。
尹昉被吵醒,说,“让他们进来吧,不见面他们不会安心。”
黄景瑜坐着不动,“医生说你需要静养。”
尹昉说,“我没事,他们吵到别的病人也不好。”
黄景瑜站起来,高大的阴影落在枕边,“尹老师菩萨心肠。”
学生们得到允许,从门口涌进来,叽叽喳喳,“尹老师你怎么样了?”
“尹老师,我们都快急哭了!”
“尹老师,我们的同学放回来啦,谢谢您!”
尹昉没想到放得这么快,他从人群缝隙里找了一眼黄景瑜,黄景瑜已经走出病房,不见了。
同学们还在说,“我们已经通知师母,她马上就到了。”
另一个人说,“哎呀,你们通知师母,不是让师母着急担心吗!老师是为我们受伤的,合当我们来照顾。”
有人应嘴,“这么大的事不知会师母怎么行,老师不回家,师母不也要着急担心吗?”
“你们傻呀,不会说尹老师和我们排话剧排晚了一起在学生宿舍睡了吗!”
同学们这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跌,却也已经来不及了,师母被几个学生簇拥着,也走进病房里,脸上满是泪痕水渍。
同学们以目示意,互相埋怨,看你们做的好事,老师师母感情这么好,老师该多心疼,师母该多伤心啊!
尹昉握住妻子的手,说,“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妻子簌簌掉眼泪,“怎么回事?不是去还大氅吗?怎么还回来一身伤?”
尹昉好笑,“哪来一身伤,就手上一个洞,没几天就好,你不要哭,眼睛都哭疼了。”
他们夫妻絮絮说话,同学们也是会看气氛的,知道不好打扰,连忙避出病房。
黄景瑜从医生那里咨询伤口复原注意事项,折返病房,正看见一个女人一手抱扶着尹昉,一手喂水。
他站着看了一会。
女人说,“出来得急,家门都不知道关了没有,唉,我真经不起大事。”
尹昉轻声说,“你是关心则乱。”又说,“再说我一个穷教书匠,家里还有什么好偷。”
女人看他气息微弱,面色青白,又要掉眼泪,“他们怎么那么狠,你一个教书匠,也要吃枪子……”
尹昉皱皱眉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军靴叩地声音。
黄景瑜走进来。
妻子对他打量几眼,惊讶道,“景瑜?”
她转头对丈夫说,“景瑜读军校回来了,你怎么也没跟我说?”
黄景瑜在床边一米站定,叫,“师母。”
师母又打量他两眼,“几年没见,又长大了,长高了。”
她问,“你也24了吧?成亲了没?”
黄景瑜扫了一眼尹昉,说,“没呢。”
尹昉别开眼睛去。
师母笑着说,“也不急,搞不好缘分今年就来呢,你老师也是24岁结的婚,可惜你那年在军校,没赶得及回来吃喜宴。”
黄景瑜说,“是啊,可惜。”
师母又说,“不怕,我记得你爱吃饺子,什么时候来老师家,师母包你吃个够。”
黄景瑜笑笑,“好。”
尹昉对妻子说,“少帅事忙不一定有空。”
师母一拍他,“再怎么忙,一顿饺子的时间总有。”
尹昉又说,“水冷了,麻烦你帮我拿杯热的来。”
师母出门。
晨风吹进病房,淡蓝色窗帘轻轻摇动。
尹昉说,“我知道学生已经放了,多谢你。”
黄景瑜说,“人,不是我抓的,也不是我亲手放的,不必谢我。”
尹昉说,“我知道我们立场不同,这次是我逼你,是我不好。”
黄景瑜说,“你当然好,你有什么不好,你是菩萨心肠,普度众生。”
“只是你的众生里,从来就没有我。”
师母打完热水回来,黄景瑜还在,他递给她一张纸才走,“医生交代的注意事项,我都写在纸上了,照着做就好。”
师母连声道费心了。她对着晨光看看纸,笑着对丈夫说,“景瑜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写的字也那么像你。”
她坐在床边抚摸丈夫的头发,“怎么了,伤口痛得厉害?你眼睛怎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