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懂手机在响,这样讲并不准确,手机已经设置成静音,它既没有声音,也不震动,只是屏幕发亮,上面投出顾顺两个字。
它无声地,凄楚地,闪着光。
李懂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停止无声嘶喊,反而经纪人接了个电话,李懂注意到他欲言又止,于是问,“怎么了?”
“没什么。”经纪人坐下来,揉了一把脸,“没什么。”他看了李懂一眼,叹口气,“好吧,是顾顺。”
“他说你压力一大就睡不着,让我睡前帮你热杯牛奶。”
有一瞬间,经纪人几乎不忍心细看李懂脸上表情,他只好装作没注意站起来开窗户,又忽然想起外面可能还有记者,只好悻悻放下手来。
于是房间继续憋闷昏暗下去。
经纪人陪他闷坐一会,忽然说,“你们俩个要是不那么认真倒还好办了。”
该分手分手,该撇清撇清,必要时毫不犹豫地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互相推托撕扯谩骂,抛弃脸面,维持热度。
就算夜深人静时偶有心酸,那点心酸也只是餐盘上的点缀品,中看不中用,醉生梦死一场,随手也就扔进了垃圾桶,连渣滓都浮不起来。
其他人都是这样走下来的,为什么他们不可以?
李懂说,“我上学第一天,我妈就告诉我,不管干什么,都要认认真真。”他抬头问这个在娱乐圈沉浮十几年的经纪人,“我认真错了吗?”
经纪人被问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苦笑着说,“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我们这个圈子里,地位不够的认真才是不知好歹,胡作非为。”
他说,“你怎么就学不会呢?”
顾顺从前碰上一个前辈,十几二十年前在港台那里做偶像,喝酒聊天时他感叹,“还是你们现在好啊,在我们当时谈恋爱,不夸张讲,真的是如临大敌,如履薄冰,我当时交了一个女朋友,一个月就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包得只有手露出来——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她家和公司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歌迷在窗户上涂字,寄威胁信,往她家草坪上扔大便,扔卫生巾……最后还是分了手。前几年见她,儿女双全,我还孤单单一个人。”
顾顺直言不讳,“如果我真喜欢她,打死也不放手。”
前辈举杯一饮而尽,脸上笑容很有点你还年轻呢的意思,“那是因为你还没碰上真喜欢的——真喜欢的你怎么舍得?你不知道外面那些人讲话有多难听,风霜刀剑,我怎么舍得让她受?”
年轻的顾顺只在心里嗤之以鼻,他年少得志,锋芒毕露,这点儿心酸难言在他眼里只是懦弱人的自欺欺人。
他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懂。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变态,被男人艹爽吗?”
“我的电话135xxxxx,夜半无聊睡不着的时候给我电话,爱你,等你。”
“公众人物必须要约束自己的言行,你这个骗子,撒谎者,还想拉着顾顺一起下地狱,你自己先下吧!”
还有一些更难听的,已经被删除,屏蔽掉了。
这些都是李懂账号下的评论。
顾顺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夹烟,烟一路烧到尽头,他也不记得抽,长长烟灰寸寸折断在手指边。
旁边充当临时烟灰缸的一次性塑料杯已经塞满了烟蒂。里面落满细小破碎的灰烬,像黑夜里的雪。
李懂来医院见他的那个晚上,也下了这样一场夜雪。
李懂从一个下雪的城市坐车到另一个城市,结果这个城市在他奔跑的时候也下起了雪。
两个城市此时此刻也心有灵犀。
他身上的雪融化了结成冰,又重新落上雪,所以顾顺觉得自己看到他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小时候动画片里的那个傻乎乎的雪孩子。
不知道这个傻子想通了没有。
他已经等了很久,又痛又冷。
但他是顾顺,所以他什么也不显露,依然是依靠着坐在柱子边,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
“傻子。”他说,“你来这干嘛?”
李懂喘息未定,双手撑住膝盖,“来探病。”
“连个果篮都不带?”
李懂看看自己,千里迢迢,两手空空,他想了想,“我带了点东西,你看行吗?”
顾顺看他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一团白气从嘴里出来,往外散,雾气团团落到了顾顺的脸上,然后是李懂的嘴唇。
李懂走过来,送给他一个吻。
天地安静,灯光折坠绵绵夜雪,溅出心跳声音。
李懂有点局促,有点害羞,有点豁出去地问,“行吗?”
第一张照片就是在这拍下的,躲在相隔数十米的草丛里,长焦镜头尾随着李懂推着顾顺轮椅回到病房,直到顾顺以防万一地关上窗户放下窗帘。
李懂始终没有公众人物的自觉,他不明白他这轻轻一吻就已经被迫从橱窗外站进了镁光灯里。
而顾顺该怎么告诉他,和我恋爱要小心身后危机四伏?
前辈的话言犹在耳,“在我们这名利场谈真感情,就是用手护住暴风雨里的一点星火,再怎么努力也是千疮百孔,一颗雨,一粒风,就能让它湮灭。”
他有点醉了,对顾顺说,“我们有什么权利,让爱的人为我们受苦?”
他喟叹,“我宁可自己没有爱过。”
经纪人已经从家里回来,在旁边不停地打电话,“要提防他们工作室那边狗急跳墙,可能还会有接吻照片……一旦爆出来大好局势就没有了……给他们打电话,有的话就买下来,狮子大开口也得买……现在不是舍不得钱的时候……”
助理进来知会,“外面有个女记者要见顾顺。”
经纪人一挥手,“要见顾顺的记者多了去了。”
助理说,“她说她手上有顾先生和李……”他顿了顿,“和李懂的照片,还没有曝光的那种。”
顾顺和女记者在医院的消防通道上见面。对方很年轻,应该出校门不久,脸还青涩地,有点紧张。
她把一个开口的信封交给顾顺,顾顺打开,里面是两张照片,他和李懂在夜雪里亲吻。旁边就是路灯,面容清晰。
女记者说,“我跟我搭档说,没拍到,其实是被我删了,回去以后照片是我整理的。”
她说,“我看了李懂那些视频了……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么大,把一个人的前程都断送了……我不知道……现在把照片给你还来得及吗?”
“我看过李懂的电影,我很喜欢他,我希望能继续在屏幕里见到他。”
“好,我会转达。”顾顺说,“你不把照片给工作室,没有关系吗?”
女孩笑笑,“我不干这工作了,我不想再窥探别人隐私了。”
顾顺目送她走远。看她从医院荫蔽的大厅一路走到外面的春光遍地。
李懂喝光一杯热牛奶正准备睡觉,手机振动顾顺传来一张照片。
顾顺又传来一句话,原来我们身后也有沉默的善意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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