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往事2
尹昉教黄景瑜写毛笔字。
他怀抱小景瑜,手握着手,弯下腰去,一笔一划慢慢写。
小景瑜十二岁已经和十八岁的尹昉一般高,尹昉被挡得看不见字,只好头从景瑜肩膀探出去,脸贴着脸写。
景瑜写好一个字,比练枪还累,他在脸上抹一把汗,脸上就是一道黑。
他字越练越多,脸上脏得乱七八糟。
尹昉同他脸贴脸,也脏得乱七八糟。
写完字,两个人对看一眼,都乐了。
小景瑜拉着他啪嗒啪嗒跑出门,老宅后面就是条小河,两人蹲在河边洗脸,小景瑜越洗越脏,墨被水化淡,挂在脸上,又掉上衣襟。
他干脆剥了衣服,跳进河里。
河边有浣衣的年轻女仆,被水花溅到,哎呀呀地躲开了。
春末午后,天气晴朗,河面倒映蓝天白云,景瑜从一朵云里破出来,叫,“老师,下来!”
尹昉摇头。
尹昉也想游,但他越是年轻越要立老师的威,只站在河边看。
黄景瑜从水里往他身上泼水。
浣衣的女仆连忙喊,“景瑜少爷,不可以闹老师的!”
尹昉说,“我看你玩。”
景瑜玩水,尹昉坐岸上写生。
景瑜哗啦啦划水,问,“老师,画我吗?”
“不画。”
景瑜头发湿淋淋,黑眼睛湿淋淋,说,“画我吧。”
尹昉说,“那你别动。”
景瑜就真不动了。
水里有蝌蚪,骨碌碌地游过黄景瑜身边,它们刚长了四条腿,还挂着尾巴,想跳上岸。
他跟着蝌蚪跑了,一会儿,又跟着鱼跑了。
河岸边一排树,黄绿的是新叶,粉白的是春花,岸边开满黄水烛,风一吹,花瓣荡满河面,黄景瑜在水里一伏一起,满脑袋花瓣。
落花流水春去也。
吃过春韭和春椿,夏天就来了。
尹昉趁着春末在院子里种了点蔬果,给黄景瑜上生物课。
黄家老宅的下人们看着年轻的先生,穿着旧布长衫,卷着袖子,斯斯文文地提着土。后面跟着更年轻的学生,穿着白衬衫小马甲,噔噔噔地抱着桶,水一荡一荡,走一路,洒一路,夏天天热,脚下升腾水汽。
学生斜带着撮箕帽,叫,“热!热!”
尹昉从河里捞出水镇着的青瓜,黄景瑜嚼着脆生生的水青瓜,蹲着看尹昉给小苗整土遮阳。
他嚼一口,把青瓜递到尹昉嘴边,喂一口。尹昉唇色淡红,牙齿雪白,咬下青皮果肉,咔嚓一声淡青色汁液溅在嘴边。
黄景瑜用袖子胡乱给他擦脸。
尹昉满手泥,作势也要给他擦脸。
下人们看这两个师生闹在一起,都笑了。
太阳很晚很晚才肯落下,指甲盖一样的橙红色印在地平线,晚霞里炊烟升起,爬藤月季坠在墙头,过路人路过,摘一朵戴在衣襟上。
池子里青蛙咕呱一声。
尹昉卷着裤腿,弯腰在院子花丛里摸索着,茉莉珍珠一样散在枝头,采一把回去放在卧室里,黄景瑜晚上睡得安。
睡前故事是聊斋志异,黄景瑜和堂弟头碰头看,风吹着木门,吱呀两声,他俩扔了书,哆哆嗦嗦地躲进被子里。
一点脚步声进来。
黄景瑜小小声说,“狐狸?”
堂弟也小小声,“女鬼?”
他俩抱在一起抖。
灯灭了,风里开着茉莉,窗户漫进萤火虫,院子里的池塘映着月亮,青蛙咕咚跳进去,月亮碎成一鳞
一鳞。
尹昉等了一会,掀开被子,孩子们睡了,光润的脸颊鼓鼓的,手掌压在头下面,嘴角呼噜一点口水。
他把茉莉用纱布包了挂在床头。
黄景瑜翻身,砸吧一下嘴,没有醒,他睡得很沉。
半个月后,尹昉种下的种子发芽了,芽上沉甸甸顶着露水。
小景瑜每天看几次,发现它早上一个样,傍晚一个样,长得很快。
小景瑜说,“老师种的苗像我一样。”
他已经比尹昉高了。
等果苗长出匍匐茎来,秋天就到了。尹昉带黄景瑜外出写生,天高地阔,原野是连绵的哑黄色,尽头连着一碧万顷的天空。
没有云,大雁成群飞过。
他教尹昉骑马,共骑一匹,景瑜从后面抱着老师,双腿一夹马肚,马在原野飞驰。
马蹄溅起花瓣草茎,经过马群,经过野兽,经过秋天深红的果,经过成片的庄稼田。
麦子熟了,沉甸甸地垂着金黄色的头。
庄稼汉坐在田梗上夸景瑜马骑得好,“得劲!”
黄景瑜也不谦虚。
尹昉摇他手臂,“说谢谢。”
黄景瑜乖乖地,“谢谢。”
过了几年的秋天,他们又遇见了这个老农。
老农说,“怀里的相好俊俏啊。”
黄景瑜一乐,随手扔了一片过去。
老农接过,银元在夕阳下闪光。
夕阳染红天空,染红回家的路,也染红尹昉的脸。
他说,“下次我自己骑一匹。”
黄景瑜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搂紧他,“那可不行。”
“为什么?”
黄景瑜笑而不答。
马晃晃悠悠地回家,土路上一串轻轻马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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