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一片废墟前。
我感觉到身边ming僵硬的沉默。
他伸手掏烟盒,口袋里似乎却空空如也,干脆单手插兜,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我听见他苦笑着轻声说,“错的太多,连神都不肯帮忙了。”
冰冷的雨点从天而降,下雨了,连天也不留人了。 寺庙里有一池睡莲,雨点铺满池面,青色花苞露出一缝深红。
短暂的花要开了,长久的佛像却倒下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几百年来佛祖已经听腻了凡人的心事,它已经帮我太多,有些事大概神力也无法解决。
“算了。走吧。”我说。“没有庙,还不了愿了。”
“不能算。”ming说。
他穿行过一片瓦砾断木,毫不犹豫地在污水边缘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头。
我看着他笔直瘦削的背影,也走过去跪下。磕完头之后,谁也没有站起来,只有落在断瓦上的雨声尖脆。
彼此都很明白,是要把话摊开来说的时候了。
ming的脸颊上黏着碎屑,我伸手帮他拿开,手指碰上他的脸,好几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碰他。
ming愣了一下,他不敢动,忍了忍,还是轻轻地把脸贴在我手掌上。
“kit,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
“我也有一句话要在佛祖面前跟你说。”我冲他笑笑,“我比你大,让我先说。”
ming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把手收回来。
“ming kwan,你听好,我不怪你了。”
说完这句话,也没什么自揭伤疤的创痛感,只好像把什么很重的包袱放下来,自己先松一口气。
“kit!”我还以为ming听了会高兴,结果他反而皱起了眉头。“雨下大了,还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让我说完。”
ming只好张开手掌帮我遮雨。
我知道其实ming对我很好。虽然他看起来吊儿郎当鬼话连篇,但其实是个温柔可靠的好人。
他为我煮冬阴功汤,记得我只吃巧克力味道的退烧水,为了我,甚至努力在疏远wayo。
他已经用尽全力不伤害我。
我都知道,我都明白。
他已经把能给我的都给我了,可是这还远远不够,我想要他喜欢我,只喜欢我,最喜欢我。
他没什么错。
他只是不喜欢我。
分手的时候有句话我想问又不敢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想问了。
我决定放过ming,也放过我自己。
我推开他的手臂,示意他不用再庇护我。“我真的不怪你了。这不是你的错,我只是……运气不好。”
ming缓缓摇头。雨点渐密,他看着我,脸上全是水痕。
他的眼睛里全是凄惶。
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别再来找我了。”我轻声说,感觉有一团棉花塞进了喉咙里,吸走了所有的水分,我张合着干涩的嘴唇继续说。
“我要走了,去美国。”
“我知道。”短暂的沉默过后,ming说,他一把撩起湿淋淋的额发,水细细密密地滚落下来。“毕业典礼上我碰见你妈妈了,你长得很像你妈妈,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你妈妈说在你的手机看见过我的照片,问我是你什么样的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那时候根本连跟你说话都不敢。”
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水,“你妈妈说你们想全家移民,但是只有你不肯走,明明已经联系上了很好的医科大学。”
他没有追问我为什么不走。正如他也不问我为什么走。其实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
我不能再让我妈担惊受怕。 过去她总说,晚年要活得潇洒,才不催我们结婚,也不帮忙我们带孩子。她懒得替我们操心。
可是现在她在我面前哭湿了脸,这段时间我看着她老下去,头发一根一根地白。
我早就该走,如果不是我舍不得,如果不是我抱着不该有的痴心妄想,怎么会发生后面那些事。
我恨我自己没有早一点放手。
“读完书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我看了眼他苍白清瘦的脸以及青筋浮起的手背,“好好吃饭吧,瘦成这样,难看死了。”
“是吗?”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又瘦又小,洋妞个个人高马大,到美国去,学长你会找不到女朋友诶。”
“喂!”
“找不到就不要找了好不好?”ming压下肩膀看我,带着恳求的神色,“kit,我喜……”
我不肯让他说下去。“ming,祝我一路顺利吧。”
Ming的假太真了,我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又一次怜悯和愧疚, 他是个好人,但我的堡垒已经是一片废墟,连好也承受不起了。
ming的眼圈红了。
“你现在不想听也没关系。”我听到他颤抖的声音说,“你忘了吗?我是一个工程师,我会在废墟上建一座新的庙,等到那时候再听,好不好?”
他紧紧搂住我,有温暖的水落在肩膀上,“求你了,好不好?”
他就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可是我手里已经没有糖果了。
我只有满身伤痕。
“ming。”我拍拍他的脑袋,肩膀越来越湿,“谢谢你,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beam老早已经放出话来,不会送我。可走的那天,他是最早来的,假装别人看不到他又红又肿的眼睛。
他一路叽叽歪歪地抱怨,说如果不是forth逼他来他才不来。
我才懒得听他啰嗦,安检之前用力抱住他。
beam一下没声了。抱了一会我只听到他拼命吸鼻子的声音。
“妈的,你这么笨,到美国去要怎么办啊?”他异想天开地说,“干脆我也去美国算了,狂野医生帮继续风靡美国万千少女。”
“那工作怎么办?”
“辞了!”
“forth呢?”
beam犹豫着长叹一口气,“那倒是,除了我还有谁肯要他。”
forth在后面笑眯眯的。
进安检之前,beam拖拖拉拉地就是不肯让我进去,“你再等一等。”
我很奇怪,“等什么啊?”
他支支吾吾一会,最后干脆把话挑明,“你不等ming了吗?”
我笑了笑,“不等了。”
我的家人都在安检门的那边了,我把行李送上传送带,正想转头拿第二件时,有人已经稳稳地递过来了。
我抬头看,是ming。
我妈立刻走近几步,“kit,要来不及上机了。”
我应了一声。
ming递给我一个纸盒,他的手指上都是绷带,“不知道送你什么临别礼物,自己做了个模型,希望你会喜欢。”
ming张开手臂,“最后抱一下,好吗?”
我看了我妈一眼,犹豫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回抱住了ming。
“ming。”我拍拍他的肩膀,“有空来美国玩,学长招待你啊。”
ming的下巴在我头顶摩挲两下,他不肯松手。
我妈又催促一声。
“ming,放我走吧。”我说。
我感觉到他的手一点一寸地从我背上缓慢松开。他的体温和味道慢慢远离。
我走进安检门,我没有回头。
飞机穿进云层。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非常无聊,我哥坐在我旁边,难得找我闲聊天。
他告诉我,在美国买了一栋房子,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两层楼,比我们家小一点,但是有一个小游泳池,你不是一直都吵着要吗?还有一个院子,种了很多爬藤月季,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得又多又香,冬天我们可以在花下面烧烤,你把认识的新朋友叫来……kit一定会喜欢这个新家。”
我哥看了我一会,问,“kit你怎么了?”
我才发现自己无声无息落了满脸眼泪。
未来那么好,充满憧憬,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哭。
我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家,是ming做的模型。很漂亮的小房子,还有一个花园,有秋千,有小狗。屋顶甚至可以打开,里面有一个高个子和矮个子,他们头靠头,脚碰脚地坐在一起。
ming给我留了纸条,“等你相信我。”
飞机飞过了晨昏线,广播通知我们进入了新的一天。
云层涌动,飞机沉进黑暗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沉重单调的黑一路绵延,仿佛没有尽头。
不过没有关系, 我已经懂得,长夜总会过去,黎明总会来。冷雨落得再久,太阳也总会出来。
还有一个人,也在陪我等天亮。
完